通讯:寻找甘宇
斜躺在病床上的甘宇戴着一副新配的眼镜,面对媒体的提问应答流畅、思路清晰、笑容温和、语调平缓。
如果不是身上四处包扎的伤口,你很难想象他刚刚在没有任何食物补给和物资保障的情况下,野外生存了17天。
在四川泸定6.8级地震发生之时,这个在当地水电站参与施工的年轻人没有选择逃生,而是默契地和水电站职工罗永一起排险救人。
9月26日,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创伤医学中心普通病房里,甘宇在病床上休息。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9月5日午后,四川泸定得妥镇湾东水电站的员工宿舍,41岁的水工罗永刚刚躺下,准备打个盹儿,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摇晃,连带着床架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巨量的灰尘被扬起,视线一片模糊。罗永看到了不远处的甘宇,这个来自项目施工方的年轻人。他正在奋力地刨着乱石,想要救出一位工友。
甘宇的眼镜不见了,身体也被飞石砸伤。他和飞奔过来的罗永一起挖着,双手淌着鲜血,脚背上扎进了一根钉子,浑然不觉疼痛。
湾东水电站依山傍水,是一座装机容量60MW、设计水头780米的高水头水电站。水头越高,落差越大。
直径约1米的输水压力管沿山脊而设,将河水送至十多公里外的厂房发电。地震发生后,不及时泄洪会引发压力管爆管,冲毁沿线的农田、房屋、畜圈,后果不堪设想。
泄洪闸位于大概十层楼高的坝肩,往日的阶梯已被滚落的巨石盖住。脚力很好的罗永,踩着石头往上冲,尝试了两次终于爬了上去。
启动柴油发电机,先接通一号泄洪闸,然后是二号,水奔流而下坝肩和坝底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等到罗永再次下到坝底,甘宇身边的工友已经没有了呼吸。二人又一起爬到坝肩,停下发电机,确认险情完全排除。
沿着坝肩,攀上山崖,土生土长的罗永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判断去石棉方向的猛虎岗比去泸定湾东村的路好走一些。
四川省95泸定地震抗震救灾省市(州)县前线联合指挥部即刻派出直升机、无人机搜寻。眼见着飞机就在头顶,他们脱下衣服挑在竹竿上拼命晃动,但茂密的树林阻隔了一切,把生命讯息遮得严严实实。
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啃着野果,慢慢咽下,甘宇望着这位面庞黝黑的大哥,静静地说。
那一夜,两个相差十多岁的人记不得聊了些啥子。置身黑漆漆的丛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背靠着背,睡上一会儿。
9月7日,凭着微弱的信号,甘宇手机收到消息有两支救援队往水电站大坝方向去了。然而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大概20公里。
我走得太慢,拖累时间,这样子我们两个人都活不成,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你赶紧出去找救援。甘宇面色苍白,音量小了很多,但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你不要乱跑,就在原地等,我得救,你就得救,放心吧!罗永用安全帽接了一帽子的水,摘了一些果子,掰了几根笋子,留给甘宇,转身急行。
9月8日,依靠一只捡到的打火机,罗永成功用烟雾发出信号,被救援人员发现,通过直升机送往泸定县城。
不停的余震和落石让他担心,罗大哥是不是已经遭遇了不测。夜晚丛林中传来的声音,更让他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一天、两天,雨势不减,直升机未能起飞。救援力量徒步进山,也因塌方路断中止。无人机频密飞过,却穿不透茂密的丛林。
甘宇还在原地等待吗?他还能坚持多久?雨点打在所有人的心头,抗震救灾指挥部设在得妥镇的前指帐篷昼夜灯火通明。
9月5日到8日,指挥部先后派出由第77集团军、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四川省总队机动第二支队、交通第二支队、眉山和德阳红十字会等组成的多支搜救小组,翻山、坐冲锋舟前往湾东村搜救,转移出了750多位村民。
王岗坪猛虎岗一带,也拉开了搜救的大网。谷深壁陡,沟壑交错,寻找两个没有任何定位信息的人,谈何容易!
泸定县委杨树清负责统筹失联人员搜寻。焦灼之中,不到100平方米的帐篷,他走出了日均2万步的步数。
9月8日,在湾东村二组指挥搜救的泸定县县长王蕾通过望远镜看到对面山上燃起白烟,立刻向指挥部报告。
9月9日到10日,四川省消防救援总队组成48人搜救组,分成四队开展工作,并处置了大坝进水闸的安全隐患。
9月10日,中秋节,600多公里外的达州市大竹县石河镇,甘宇的家中没有丝毫节日的欢乐。4天前,甘宇用手机报了平安。之后,几百通电话再也没有接通。
母亲陈为淑的眼泪要流干了,她不停地对家人说:连心,他一次梦都没有给我托过,肯定还活着!
也是在这一天,仿佛感应到母亲的召唤,甘宇挣扎着起身,沿着先前和罗永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向山上走。
头几天,他还能找到溪水,后来就只能收集苔藓上的雨水。没有食物,他努力找寻野果,发现树林里有掉落的野生猕猴桃,如获至宝。后来,他被石头砸伤了脚,行动更加缓慢。
此时的罗永,已经得知母亲、哥哥和侄子遇难的消息。顾不上悲痛,9月11日,他又跟着堂哥、49岁的湾东村村民罗立军,带着一支16人救援队挺进猛虎岗。
一定要把甘宇找回来!坚持到半途,体力透支的罗永无法继续支撑下去,下山前他对堂哥千叮万嘱。
两天一夜,救援队一路寻找一路呼喊,最高爬到海拔2000多米的地方,夜晚就在山中生起篝火露宿。直升机空投了许多物资,人们盼着甘宇能够捡到。
9月12日,罗立军和救援队搜救无果,只能暂时撤离猛虎岗。甘宇所在施工队的三名工友主动请缨,进山搜救。
9月15日至16日,绵阳、甘孜、江油三支蓝天救援队和来自北京的志愿者加入搜救,罗立军继续任向导。
杨树清告诉记者,为救援队伍担任向导的全部是当地的村组干部,绝大部分都是党员,他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被困群众,又一次次返回搜救现场。
10多天过去了,一场生命救援的接力,跑到了极限。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专业人士和网友昼夜不停地关注着甘宇的下落。
很多次,甘宇可以清晰地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我不能放弃,家人还在等我,外面肯定有人在找我,我要活下去。
野果没有了,他就挖树根;苔藓水没有了,他就喝尿液;快要绝望的时候,他就和身边的草木说线天,他梦到大家都在找我,醒来之后,就觉得又有力量了。
湾东水电站有个人失踪了,找了十多天了。9月18日,石棉县王岗坪乡跃进村一组的彝族老汉倪太高和妻子回到猛虎岗的时候,听到了这个消息。
一连三日,他都在山谷里转悠,用平日里喊羊的方式,对着山谷大喊。9月21日一早,照例喊了几嗓后,他第一次听到了回声,像野兽,又像山羊。
9点半左右,一位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出现了。他穿着绿色的雨衣,牛仔裤上污迹斑斑,脚上是一双破了洞的白色平底鞋。
见到倪太高,他哭了起来。倪太高赶紧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安慰几声,又脱下身上的彝族褂子,垫在地上让他休息,再把牛奶和月饼递给他吃。
老倪的弟弟、跃进村的民兵连长倪太平带来民兵和医务人员;老倪的侄子带来换洗的衣裤鞋袜;老倪的妻子和弟媳带来午饭,甘宇的堂哥甘立权和几个村民也跟着来了
人们找来两根木杆,绑上口袋,做成一个简易担架,抬着甘宇走了大约一公里多,送到直升机能够降落的地方。
前面的旋翼几乎挨着悬崖边,后面尾桨也离树木很近。机长黄世伟回忆,飞机只能侧着机身斜着降落在半山腰的一条小路上。
20分钟后,甘宇到达泸定县人民医院。陈为淑终于见到了儿子,俩相顾无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当晚,甘宇被转运至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经初步诊断,他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由于长时间未进食,食管、胃多处出现溃疡。
母亲陈为淑起初不敢流露过多的情绪,看到儿子浑身是伤,她忍住泪水;得知儿子掉了几十斤,她也紧咬牙关。可是此刻,听到儿子开心地谈起未来,她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
9月26日,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创伤医学中心普通病房里,甘宇母亲陈为淑照顾病床上的甘宇。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甘宇还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专门报了平安:感谢一直在寻找我的家人、同事、救援队的各位队员以及当地的村民们。
潮水般的祝福继续涌来,致敬这位在关键时刻选择逆行的青年,点赞所有在这场生命救援中守望相助的人们,也温暖着更多经历磨难涅槃重生的灾区人民。
远方的泸定还下着雨,罗永告诉甘宇,湾东村的道路快要抢通,临时过渡板房也在紧张施工,乡亲们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在回复新华社记者的微信中,他说: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经历了这场磨难,未来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退缩!(记者吴光于、吴晶、董小红、屈婷)